对话/  曹德旺，福耀玻璃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创始人、董事长；苏勇，复旦大学企业管理专业、东方管理专业博士生导师

来源：企业家杂志（ID：qiyejia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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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敬天爱人，止于至善”是创业的根本

苏勇：福耀玻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逐步发展为中国汽车玻璃的龙头企业，并在全球市场份额占到了1/4以上。您觉得这一路走来，最主要的因素是什么？

曹德旺：最主要的因素是社会责任感。福耀一直秉承一个信念：“敬天爱人，止于至善”。这是福耀创业的根本，也是福耀从小做到大最根本的原因。

苏勇：请您给我们举一些例子，福耀是怎样把这种理念贯彻到企业的日常经营管理当中的？

曹德旺：福耀成立于1987年，1991年福建省让我发行股票，当时1.5元/股，是净值（6000多万元净资产折成4000万股）。发行以后，因为不能挂牌，很多人要求退回股票，被逼无奈，我自己回购了几百万股。不过，因祸得福，等到上市的时候每股涨到了40多元。

苏勇：福耀有过两次反倾销官司，两次都打赢了，原因是什么？

曹德旺：福耀于1999年开始就规范账务管理，用了Oracle系统。工作组进驻福耀后，无论他们要什么资料，我们可以立即打印出来，所有数据很都清晰准确。我们还告诉他：这个木箱是第几号，用了多少颗铁钉，钉子长度、重量是多少。所有信息一目了然。他们不相信，去现场验证，结果，福耀提供的信息真实有效，他们服了。这就是“敬天爱人”的行为，负责任地做实、做好每一件事情。

国家也因此授予我“纳税模范”称号，并且股东相信我，银行相信我。

善是基础。没有善一切都是零。

苏勇：很多人看过《美国工厂》这部纪录片（2020年度关键词 | 美国工厂，链接东方智慧），该纪录片聚焦您在美国开工厂的历程，以及在此过程中经历的中美文化碰撞与博弈。中国企业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也会碰到类似问题，有什么可以借鉴的经验？

曹德旺：福耀遵从“敬天爱人”的原则。企业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天”。入乡随俗，必须按照规矩来，这是很客观的问题。

福耀当时邀请了当地的律师、顾问来帮助策划。所以所有规则都符合美国的法律，做事也符合当地人的习惯。州长非常相信我，他说他有个创意：这个工厂原来是做汽车的，他用镜头记录下了最后一部汽车下线的故事，因为面临失业，工人哭得很伤心，是部悲剧。这次要拍部第一片玻璃上线的纪录片，想拍成喜剧。但导演说纪录片不能剪辑，拍成什么就播什么。我说，只要你不恶搞，我做的事情你都可以拍，拍的都可以播，中国人做事光明磊落。

△ 福耀美国生产车间，员工正在检验新下线的产品

于是摄影师全程跟拍，不管日常工作还是出差，参加会议、洽谈他都跟着，从机场拍到工厂、会场，从美国一直拍到中国，整整拍了四年，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在旁边。

02

勤奋、努力、认真负责是优势

苏勇：您觉得福耀发展到现在，优势到底是在哪里？是科技、成本控制，还是在经营管理上有独到之处？

曹德旺：福耀人很勤奋、很努力，做事认真负责，这是福耀的竞争优势，也是我们国家的竞争优势。

当伊利诺伊州把PPG玻璃厂卖给我的时候，已经跟工会打了五年官司。PPG表示：把工厂卖给你，但工会的问题会单独拿出来。交接的时候我跟工人讲：“很抱歉，按照中国的法律，我在收购之前应该跟工会打招呼，征求工会意见，满意了我才能签合同的。但是，PPG告诉我，按照联邦法律不需要履行这个手续。”买了以后，PPG与工会的官司继续，我则坐下来与工会讨论下一步怎么合作。

当时PPG很惊讶，曹德旺怎么会表态跟工会合作呢？工会也是不敢相信，真正坐下来谈判时提的条件也就不那么尖锐了。当时工会所提的条件我全盘接受。我对工人说：“条件我接受，但我的经济实力不够，不能借钱发工资，我们要联合起来，大家一起把工厂办起来，赚了钱才能给你加工资。我的条件只有一条：产品成品率做到接近中国企业的”。

当时福耀在福建生产线的成品率达到85%左右，而伊利诺伊生产线的成品率只有70%左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选了四个工人代表到中国来参观学习。

苏勇：您觉得这可以给中国企业什么样的启示？

曹德旺：要有一种合作的态度，必须尊重对方。这样的话，工会非常配合我们。后来，我们把伊利诺伊的工厂改造得跟国内企业一样，虽然成品率还是比国内低一些，但是比以前提高了不少，企业效益也不错。

03

热心慈善，心若菩提

苏勇：《心若菩提（增订本）》那本书里面讲到您对待供应商、合作者，不仅合作，还主动出手相救。

曹德旺：这是必须的！企业老板不能只考虑着自己赚钱，“有钱要大家赚”，利益分配要均衡。

你把别人该得的利益全部变成自身利益的时候，那么第一次他就认识你了，第二次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得到那些利益了，第三次他则会一脚踹开你。

儒家提倡的仁、义、礼、智、信。第一个是“仁”，“仁”就是要尊重别人，做到均衡，造福于民。

苏勇：请您给我们分享一下典型案例。

曹德旺：2008年经历经济大变局，有个玻璃厂陷入危机，总经理来求助我。当天我跟他表态：我是小厂，不会买很多，一个月只用几千吨玻璃，你如果不嫌少，自己装过来，就按中国今天市面的价格。他非常感动。过了几个月，玻璃供应变紧张了，他卖我的玻璃并没有因此涨价。实际做企业就是做人，人做好了，做事就没问题，很多人会帮助你。

但是真正这样做人做事并不容易。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也有卖假药、做假广告的企业，可以说坑蒙拐骗什么都有，但能够留下来成为大财团的都是当初遵守规矩的人。所以，真正履行“敬天爱人”的企业就一定能做好。

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今年75岁，回首过去，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社会的事情，为此感到非常骄傲、自豪。

04

天下没有救世主，只有靠自己

苏勇：福耀现在在经营上有没有忧虑？有一些竞争对手目前发展得也很不错。您怎么看待企业所面临的挑战？

曹德旺：我比谁都紧张，比尔·盖茨有一句话，“破产永远都在18个月以内。”因为年报出来时，一旦有亏损就要引起注意，如果不能够及时扭转，各方面压力会随之而来，包括股东、金融机构、银行系统等。天下没有救世主，只有靠自己。当然，只是忧虑没有用，要实实在在用行动来改变。我在2006年预测到2008年的经济危机，预测得非常准，提前做好了应对准备，平安渡过危机，迎来2009年经济复苏，但福耀当时负债率也很高。我们首先调整负债，用存款去抵减负债，花了接近四年的时间调整，终于没有了负债。

最近的危机是新冠疫情引发的供应链“断链”危机，有些企业发生债务危机。欠债不还等于破坏了整个社会的文明，谁能够接受？因此，忧虑没有用，要实实在在地用知识和智慧来解决。

那些大举借债、盲目扩张的企业，现在都碰到问题了。福耀一直稳步前行，已经转型升级为工业4.0。

05

智能制造和智能管理的融合

苏勇：福耀的战略是“技术领先、智能生产”，具体怎样实现工业4.0呢？

曹德旺：知行合一。我们提出了“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理念，将“转型升级”作为企业的“健身操”，天天练。转型升级一定要在“身体健康”的时候做，还需要全员参与。比如，重庆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他看到做玻璃时用的耗材3M很贵，一片要几毛钱，用一次就扔掉，日用量很大、很浪费。他就利用午休、下班后的时间，骑着自行车到城市各个店去找类似的产品，让他找到了。经过多次实验，验收效果不错，成本降低了很多。

苏勇：如何真正把信息化、智能化融合起来？

曹德旺：我们现在生产线上的MES（一种可以实现数据统计、分析、评估、纠正的制造执行系统）已经用五年了，智能制造和智能管理要“两化”融在一起。

最近福耀与清华大学全球创新学院、北京大学大数据分析与应用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建立联合研发团队，以数据和仿真共同驱动的智能制造为核心，通过在智能感知、现代化仿真、工业大数据研究上的技术优势，推进汽车玻璃智能制造的创新研发。福耀还与中科院合作成立高级材料应用研究中心。

△ 福耀汽车玻璃智能工厂，自动化制造生产线

信息化通过互联网网络，用镜头采集信息，一秒钟可以采集几千个、上万个数据，用传统的办法是不可能做到的。更重要的是把采集的数据运用起来，犹如盖房子要从地基开始。这一次准备在我捐建的大学里建博物馆，是希望通过文物的展陈来告诉同胞，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如果你去看一部汽车，看它的发展历史，就可以看到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设计理念、不同的工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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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去，文化融合是关键

苏勇：福耀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进入了国际市场，您当时怎么想到要进军国际市场？您是觉得国外更好赚钱吗？

曹德旺：做生意为了赚钱养家糊口。我十几岁开始做生意，不分区域，哪里容易赚钱就去哪里。

不过，国外钱也不好挣，碰过壁。1995年在美国建厂，我生产的玻璃卖给批发商30元/块左右，美国批发商进了仓库再卖出来就翻倍了，到店里就成了100多元/块。于是，我决定在美国建个仓库，但从1995－1998年，连续亏损四年。

为什么别人赚、我会亏呢？我请了美国人来调研。其实美国人早就知道，但是他还是调研两个月后才告诉我结果：你混业经营了。他说“做”跟“卖”有区别，你只能做，不能卖。卖玻璃的批发商在各州有一级供应商、二级供应商，他们为这个地区的商店服务，商店为保险公司和散户服务。美国有50个州，批发商最少有200个仓库，资金占用在百亿美金以上，你用一两千万美金跟它竞争，有点幼稚了。给出的建议是停掉仓库模式，用几个推销员，直接由福耀推给三级供应商——商店。因为有些小店拿不到二级批发商的价格和货，你跳过二级供应商取中间价40多元/块卖给商店，不就赚钱了。于是我听取建议关闭美国的仓库，改分销为直销，当年转亏为盈。

苏勇：在美国，包括在其他的国家创业，经营管理方面还有什么经验可以跟中国企业分享？

曹德旺：公正、公平。用公开透明的手段去维护和保证公正、公平，经得起任何检验，承担起一个企业家的责任。

07

捐建学校，将坚持错位办学

苏勇：您是具有家国情怀的企业家。福耀累计捐款超过160亿元，包括最近又要捐100亿元建大学。为什么要捐建学校？

曹德旺：我把钱捐到河仁慈善基金会，由基金会监督使用资金。河仁慈善基金会是全国第一个，也是唯一经由国务院审批、以金融资产（股票）创办的全国性非公募基金会。

美国的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全部是基金会办的。我要办一所现有大学中没有的大学，从学生招募到教师招聘，都有别于其他学校，坚持错位办学。

苏勇：现在出现一个新词，叫“慢就业”，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曹德旺：福耀的大学在开学第一天就要告诉学生就业的重要性，先讲找工作、就业的相关内容与要求，再教你学知识、学本领，培养出高水平的就业人才。推荐给企业的时候签署的是工程师的合同，学校培养的不是普通工人而是销售工程师、产品设计工程师、机械工程师、电子工程师、质量工程师。如果他们在实际工作中不能胜任，学校来解决。

今天中国所有行业都缺人，尤其缺具有工匠精神、专业技能、适合企业的专项人才，福耀的学校可以锻炼人才。学校建立博物馆，可以辅助教育，进行沉浸式的培训；大学最漂亮的是图书馆，让教授、讲师、学生每天都可以在那里聚会……

08

共同富裕，是社会进步的具体表现

苏勇：现在国家提出三次分配，您怎样看共同富裕？

曹德旺：这是国家进步、社会进步的具体表现。

苏勇：我看到福耀集团有这样的一个标语，企业家的责任有三条：“国家因为有你而强大，社会因为有你而进步，人民因为有你而富足。”您能给解说一下吗？

曹德旺：作为企业家来讲，要从国家、社会、人民的层面做事。这不是官话，也不是忽悠，想做企业家，想做成功企业家，必须按照这三条去做。你所从事的投资，想做的事情，必须是国家需要、社会需要、人民需要的。

苏勇：您深耕制造业这么多年，对中国企业家有什么样的忠告？

曹德旺：企业家是社会的精英，企业家自身素质的提升决定企业的发展。企业家是引领社会前进、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越是碰到困难越要冷静，要大胆地挺身而出，承担起责任。

△ 本文发表于《企业家》杂志第5期（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