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曹国俊 

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带来的“变”，是人类共同面对的课题。但是，究竟哪些会变，会往哪里变，置身其中往往会看不清楚，需要把以往的事情是什么搞清楚。也就是看历史，历史总体上靠得住。我的信条是：研究任何现实问题，必须要懂得历史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我是一个历史主义者。历史主义的思想是中国最根本的思想，因为只有中国有不间断的历史。
以往的100年，世界是什么样？我们当下所处的这个时代，究竟是个什么时代？搞清楚这一点，我们才可能想清楚未来会怎么变。
 
未来或将是区域全球化的时代
我们当下所处的是个什么时代？简单化的概括：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这100年在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化，发展得太快了，与20个世纪相比已经是翻天覆地、霄壤之别了。
全世界的经济体都在享受全球化的红利，尤其是新兴经济体。但这次疫情使得人们对全球化有新的思考，疫情好像是揭开了不为人知的一角，让人们看到全球化的另一面：看起来坚强的堡垒、强大的联结，一个不起眼的微生物就给毁掉了！相互依存的程度有多深，相互伤害就有多深！
我觉得，疫情使一个趋势更为突显—— “逆全球化”的趋势。在十几二十年前，从欧洲各种右翼保守主义党派执政，一直到特朗普上台，逆全球化的声音其实一直不绝于耳。尽管全球化降低了成本，增加了利润，但是全球化的成果并没有使所有的老百姓受益，尤其是发达国家的老百姓。
逆全球化的浪潮，其实早都有了动向。疫情的出现，像是压垮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直接的表现是，全球的产业供应链出现了断裂。虽然难以置信，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看起来这么美好这么强大的全球化原来是这么脆弱？！一个小小的病毒就把全球供应体系打得稀里哗啦。
美国在“二战”之后，设计全球化的策略是很高妙的。当时有三个设计点：发订单、控制能源、管住金融。美国是全球生产链的订单提供者。它提供订单，生产什么由它说了算，让全世界都给它生产。中国这40多年的高速发展也得益于搭上了这趟便车，抓住了发达国家产业转移的机会，享受到了全球化的红利。用了30多年的时间，我们就走过了西方国家二百年的工业历程，这个成绩的确举世瞩目。
中国享受了全球化的红利，现在并不是要退回来，包括美国，也不是不要全球化，而是要改变现在的这种全球化格局。从长远来看全球化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但我认为回归区域化发展也是不可避免的。未来新的全球化不会是美国一家独大了，而是多中心、多层面、多合作的全球化，可称为“区域化时代”，区域性的全球化。回归区域化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保证生存，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进一步夯实新的全球化基础。
不过，到了区域化时代，中国企业就不能期望那么高的增长率了，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快的速度发展， 我们跑了三四十年的百米冲刺，现在要慢下来，慢慢地、短暂地休息一下，检查检查肌体，整理整理思路，然后再往前跑。人类的发展是不会停滞的。
区域化时代，是个求生存、求质量的时代，大家都要活着，而且更好地活着，就一定需要抱团取暖。不过，怎么抱团，考验政治智慧。
为了迎接区域化经济、区域化政治的状态，闭关锁国肯定是不行的，单纯讲内需也不行。我们可以以这三四十年的成果作为核心，把我们自己周边的整个产业链建得更完善一些。
以上是我个人对世界发展趋势的一个初步判断，具体中国怎么应对，怎么样来解决中国当前和下一步发展的问题，还是要从历史说起。全球化是怎么来的？资本主义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为什么这300年来是西方在主导世界秩序？
 
资本的本质是讲一个致富故事
究竟什么是资本主义？我从马克斯·韦伯的思想当中得到了一些启示：资本主义首先是一种思想体系。没有这种思想体系，就不会产生这一切规则。这种思想体系是什么？它是一个混合体，是基督教思想和海盗精神的混合体。
资本的本质其实是在讲一个能够让人相信的发财故事。资本主义能够在西欧发展起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哥伦布的航海地理大发现，不仅包括美洲也包括东方，其中东方航海路线的发现，给西欧带来了更多的财富。
远洋贸易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同时也能够给冒险的商人们带来丰厚的回报。为了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荷兰人首先发明了一种新的融资模式，那就是建立一个可以直接融资的平台，即资本市场（股票市场）。于是，世界第一家证券交易所——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开张了。
世界上第一家上市公司就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最主要的产品是香料。一方面是口味的诱惑，亚洲的香料给以肉食为主的欧洲人带去了一场口味革命，为了满足味蕾的需求，欧洲人不远万里、不惧危险来到亚洲；另一方面是高利润的诱惑，一般来说一船香料从东方由海上运送到欧洲，利润至少也要翻100倍，甚至有的可高达1000倍。在这种高利润的诱惑面前，任何人都无法抗拒！资本市场的诞生就满足了那些具有冒险精神的商人们的需求。
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老板来到印度，跟印度的酋长或国王说，你能否帮助我们种棉花？印度酋长或国王说有什么好处？英国老板说，第一，我们免费赠送给你棉花种子；第二，我们先付你30%的定金；第三，最重要的是秋天的时候，我们将全部收购你的棉花。印度酋长或国王听了之后非常的高兴，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好吧，我们马上签合同。
合同签完之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老板并没有马上付钱，而是把这纸合同拿回了欧洲，四处跟投资者讲：你们现在赶紧投资，秋后棉花到货的时候，价格至少可以翻10倍。本来跟印度酋长成国王签的是一个100万元的合同，但是到了欧洲就变成了1000万元的合同。那30%的定金就从30万元变成了300万元，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老板从投资者那里拿到了300万元，回到印度拿出30万元给了印度酋长成国王，余下的270万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无本万利。
我讲的这个故事有点粗糙，但基本能说明资本的本性。假的能够变成真的，故事能够变成现实，这就是资本市场的魅力，也是资本市场的核心价值。所以资本市场的建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投机和赌博的市场。
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尽管市场有需求，企业有生产，但如果没有资本在其中起引导或者联接的作用，最终也无法成功。所以市场的存在，并不等于你就一定能够赚到钱，只有在资本的引导下，企业才能真正地实现赚钱的愿望。也就是说，资本才是控制市场的真正力量。
西方人开启的近代化或者说现代化，是由三个进程同时并举的。一是政治上的民族国家的建立，二是经济上的资本市场的出现，三是由科学思维引领的技术和工业化的发展。这三个过程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资本主义的三个发展阶段
资本主义自从诞生以来，大致经过了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以荷兰为代表的贸易资本主义阶段。前面讲过，远洋贸易始于航海大发现，它与传统贸易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不确定性和神秘性。真实的货物和神奇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激励着那些梦想发财的欧洲人，向东方、向东方、不断地向东方，已经成为欧洲人心中最大的梦想。梦想有了，怎么能够实现呢？没有资金一切贸易都是枉然，为了解决这个最棘手的融资问题，荷兰人率先发明了一种新的融资模式，那就是资本市场（股票市场）模式，把以往的间接融资改为直接融资。这种新的融资模式不仅解决了融资难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满足了那些敢于冒险不怕牺牲的直接投资者们。
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的诞生标志着世界正式开启了资本主义的时代。同时也诞生了全球化进程中的第一个霸权国家——荷兰。
第二个阶段是以英国为代表的工业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为什么工业化能够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随着全球贸易的不断发展，全球各地区的市场需求逐渐明确了，市场需求的明确，产生了新的交易模式，那就是按照订单的需求来生产。产品工业化的特点，第一是按照订单需求制造，第二就是标准化生产。而这两点都满足了资本市场对确定性的需求。所以随着英国在全世界率先完成了工业化，世界的资本市场中心也就转移到了英国，英国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霸权国家。
第三阶段是以美国为代表的技术资本主义阶段。技术资本主义是在工业资本主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随着工业化在全球范围内的普及，如何推动工业化进一步发展，便成了世界经济发展的关键，所谓的高科技其实就是满足产品的多样化需求，同时进一步推动市场的多样化需求。美国控制世界的模式有三大特点，第一个是以高科技为先导，向全世界发放订单，让全世界所有的国家都成为满足他们订单的生产者或制造者；第二就是控制生产制造的源头——能源；第三就是控制供应链金融，一切产品都以美元来结算。
通过对资本主义发展历史的简单回顾，我们可以看出资本的三个特性，即故事性、确定性和多样性（先进性）。同时，也可以看到：哪里是世界资本市场的中心，那里就是世界的霸权中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资本才是推动世界经济发展的真正动力。这就是西方发达国家300年来控制和主导世界的全部秘密所在。
 
自由资本主义与国家资本主义
最早提出“自由”这一概念的人，是欧洲的商人。北欧海盗落地经商之后，为了获得政治上的地位，与传统的欧洲封建制度做斗争，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政治制度，那就是议会民主制度。商人们通过这种制度不但逐渐消灭了传统的欧洲贵族，同时也限制了国王们的权力，最重要的是他们逐渐获得了政治上的主导权。
所谓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从根本上说就是商人控制政治的一种制度，所以也可以称做公司资本主义。商人们，主要是少数资本利益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以及共同的利益，寻找政治上的代理人，来平衡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在平衡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迄今为止，先发资本主义国家仍然实行的是这种政治制度，惯性难改。但是欧洲人的目的是掠夺全世界的资源，因此他们也竭力向全世界推广这种政治模式。但是由于先发国家与后发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剥夺和被剥夺的关系，所以几乎所有实行这种政治制度的后发国家都是不成功的。
由少数资本利益集团控制的政治制度，让整个社会围绕着他们建立的经济结构来转，这种机制决定了财富永远都会向少数人的手里集中。因此贫富差距或者说财富分配问题永远都是自由资本主义解决不了的根本问题。
如果不是通过对外掠夺，西方发达国家不可能解决他们国家老百姓的生活以及富裕的问题。所以掠夺从一开始就是西方自由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的动力，现在仍然是西方发达国家获取财富的不二法门。
自由资本主义制度在全世界的推广遭到了一些后发民族国家的抵抗，国家资本主义应运而生。国家资本主义顾名思义就是由国家来控制资本的一种政治制度。最早在欧洲发生的就是德意志民族国家的建立，自从1871年俾斯麦统一了德意志各民族，在欧洲形成了一个与以英国为首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有所不同的国家。这种新型的民族国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举国动员能力。所谓的“第一、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这两种不同的国家政治制度的竞争。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德国的失败。除了因为以英国为首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国家的强大之外，更重要的是德国人还没有完全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国家资本主义制度。
国家资本主义制度，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国家公司化，把整个国家当作一个公司来规划、管理、运行，在整个国家实行全面市场化。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市场并不一定能够给企业带来发财致富的机会，反而会导致企业之间极其惨烈的竞争。为什么我们称近代西方人创立的制度为资本主义制度？而不是市场主义制度？原因就是只有资本才能实现企业的发财致富愿望。一个公司再大，也不可能跟一个国家相比，所以如果国家公司化了，那就要比公司对资本的控制强大得多了。
 
市场与资本的关系
从历史上看，市场是先于资本诞生的，可以说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市场的交换。市场和资本的关系，在我看来，市场的存在就像自然界的生态一样——这里有一片草原，那里有一片森林；这里有一片土地，那里有一片海洋；这一切都是大自然赐予的，并不是人为能够改变的。而资本不一样，我前面说过，资本是一种精神，资本是一种思想体系，是人头脑里产生出来的一种如何驾驭市场的方式方法。随着欧洲人特别是西欧人的足迹踏遍世界各个大陆，巨大的市场产生了巨大的交易，怎么来驾驭这些巨大的市场交易？欧洲人发明了一种资本主义的交易模式。
所以企业与资本的关系，打个比方，企业就像是这片草原上生存的牛羊，而资本就是这片草原上的牧羊人。大自然气候的变化，使得牧羊人不断地驱赶牛羊去更好的牧场生存。资本的使命就是指导人们如何控制市场。所以从这一点来说，资本在市场交易的过程中的作用，就具有牧羊人一样的功能，驱赶着市场中的企业向着更好更赚钱的方向发展。
资本主义是商业社会的一种新型商业模式。商业社会不是为了维持生存需要，它的目标是不断地积累和发展成更大的财富。商业就是以市场为中心的，逐渐变成全球化市场的交流。
 
小结: 通过看历史，300多年来自由资本主义的发展，至今为止控制着世界，但走到现在他们也解决不了贫富差距问题、财富分配问题。因为是少数利益集团在分配，要让公司拿钱给老百姓，凭什么呢？可以说比尔·盖茨的慈善事业，也没有改变他们根本的分配方式。美国从2008年之后，股票一路高企，有的人跟着赚了钱，但赚大钱的人，还是那些财团，老百姓还是要造反的。法国的“狂飙突进运动”，也是为了钱的问题，导火索是汽油涨价，但其实是分配不公积压的社会情绪。
“二战”之后以欧洲为首实行的高福利制度，是一种牵强附会的强加，是通过税收，再给老百姓发，是抽自己的血，而且抽血时大家都抽，就把中产阶级给抽干了，也抽大资本家，所以法国的大资本家都跑掉了。这些都说明自由资本主义根本解决不了分配问题。
马克思主义提出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就是在探索解决自由资本主义这个顽疾，解决社会分配问题。在马克思的时代，他提出的想法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可以推翻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制度，就可以实现全人类的解放。
但是苏联社会主义为什么会失败？原因很多，但归结起来，我认为最大的原因是国家还没有积累财富，就开始分配导致的。简单直白点说就是，你不赚钱怎么分配？列宁过于强调社会主义了，而忽视了资本的重要性，所以前苏联经过70多年的探索，最终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而解体了。
中国的改革开放为什么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因为中国在经历了这100多年被西方人压迫和掠夺的痛苦，又看到了全世界各国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小平同志非常明确地说过，姓社姓资的问题先不要争论，发展才是硬道理。你不发展，不赚钱，你拿什么去分配？
这里不涉及意识形态之争，纯粹从学理来看，我认为资本主义是目前为止，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好的财富创造模式，而社会主义是最理想的分配方式，如果能把两者的优势拿出来有机融合，那将是人类最有智慧的创造。
回过头来，归结一下西方国家目前的问题及其主导的全球化将会往哪里走的问题。从资本主义的发家史来看，有两点需要我们注意：一是向外扩张换得本国的生存空间这个发展模式，目前并没有看到转变的痕迹，所以压制和掠夺不会停止，只是方式方法的不同而已；二是资本主义并没有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没有解决分配的问题，所以面对国内的矛盾，政客们会想尽办法转移民众的注意力和转移矛盾。由此，我的判断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将会修改全球化规则，以更有利于本国、本地区的利益，从世界一体化走向区域化，简单说就是重新拉群、重定规则。